山,我们的孩子
陆韶阅(江苏省新海高级中学高二)
(一)
那一年,拉罕来到了西北边疆。
那背景是巨幅的,无声、苍凉,独属于山的伟岸身躯在云下起伏,空气中有干燥土尘的气味。裸露的土地上,岁月蚀刻的嶙峋怪石被经年累月的烈风拖曳着向远方移动,在身后烙下一道道划痕。
拉罕极目远眺,脚下是苍黄茫茫的起伏。他是戍边队队长,他手臂上的肌肉鼓胀着,指向前方,对队员们喊:“你们看——”
队员们早就在看了。前方,枯山的沙土起伏,除了几条瘦河沿边的细溜土地和半山腰的那条降雨带,只有零星灰蒙蒙的棘丛和灌木指向天空。他们是来自西南莽丛里的汉子,树是他们的影子,他们在寻找它们,脸上流露出欲找不得的恼怒。
拉罕解开装着树种的口袋,将一颗树种举过太阳:“山是要有树的,要知道,我们不光是来戍边的——”
于是,第二天,这片荒山上多了一群“农民”。他们斩开土地上的那一道道痕迹,看着苍白的土冒出了一团团深色,像嘴,呑进一粒树种,然后被重新弥合。
每年的雨季断断续续地到来,一年年发芽的零星汇聚起来了,视野中除了一望无际的天和单一的地,开始有了不起眼的绿色。
(二)
殊不知,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土壤上有鳞片般的砂砾正在悄然生长。河里的水位一点点降低,裸露着苍白的河岸,牛羊不知所措地被逐年缩小的水草带圈的越来越紧。劳苦的人们终于注意到拉罕们种的树了,锁紧眉头和窃窃私语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一向和蔼的村长旋风般冲进拉罕的戍边哨所。他跺着脚:“你们怎么把树给种上了?庄稼的水少了,我们的羊瘦了,你不知道这块地是种不得树的呀!”
拉罕头一次不知所措:“不会的,村长,您知道,树是养地的……”
村长摇头:“树是种不得的,种不得的啊!我们当年也有树,漫山遍野的啊!就是因为我们只顾着地,大搞退林还田,把水土给耗尽了,后来就发生了几十年前那场离奇的大旱……这山就穷了,再也养不起树了……养不起了啊!我们对不起山啊……”
他语调沉缓地叙述着半个世纪前的山。那时夏日扑簌簌的树影永远雄据着大地,再烈的阳光被一层层筛下来,也只会如春风细雨般柔和。他仰起头,黄风吹过来,那里面曾经有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村长先前的恼气早已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如秋风般的悲凉。
那时,村民们也曾一次次满怀希望与热切地重新种下树苗,然而却一次次寸土龟裂流离失所。现在自最后一次播种,已经几十年了,几十年的失望与沉寂,让种树成为不可触及的禁区。就像曾经骁勇的君主凝视着日薄西山的帝国,一次次失望后苍老的手臂再也不会相信能聚起力量。不只是不能,更是不敢。
最后,村长说,你得把树拔了。村长的手指向远处的河,河底露出的凹凸像古战场的坟墓。
拉罕回想起几年前来这儿的情景。他来时,也踏着同样的黄沙同样的路。
那时,他接到上级的指令,想让他去边疆戍守。可家人不同意,黑漆漆的房屋里一张张脸颊凹陷的面孔显现着极度的疲乏和忧愁。年轻且气盛的妻冲到拉罕跟前,怀中的婴儿在干瘪的乳房前咂着口水,妻的脸颊和胸脯上的衣襟都湿漉漉的。他还记得妻凝视他的目光眸光迷乱又镇定:“看看我们这个穷得叮当的家,看看我们瘦弱的孩子,你在为谁付出呢?”
回想到这里,拉罕沉默了。
第二天,拉罕向上级请了探亲假,提着包裹回了家乡。
(三)
在家乡,拉罕每天爬到了满目苍翠的后山,独坐在涯石上,看前方孤独的云。他本想做英雄,想一腔孤勇赤条条而来,做一把绿色的箭矢刺穿黄沙的夜。他像无数热血青年那般不怕披荆斩棘,不怕大义凛然,只怕纠葛不清的麻烦和义无反顾后的无力。
然而,此刻他却找不到慷慨奔赴的理由,找不到挥汗如雨的目标,本以为留置了家庭是最大的无奈,却不知道奔赴的未来还会有深深的徒然。或许,就像当年的村民那般,种了一茬茬树,却无果而终。
就在沉思中,眼前茂密丛林中的屋顶倏忽出现了一缕炊烟。他心头一动,跃下山来,奔向丛林中的房屋。
那里住着一个退休返乡的林业技术员。拉罕说明了原委,林业技术员回应得很热切:“过于干旱的地方不能盲目地突然大力植树造林,否则会过多吸收土壤中的水分。不过,可以先种草,让生态逐渐恢复,然后再……”
他看着拉罕瞳孔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笑了,“你们一直都把山当做父母了。其实,山更是我们的孩子。我可以用守山护林的一生承诺,永远不要对孩子失去信心!”
第二天,拉罕又动身回了边疆。在村民大会上,拉罕走上前来,解开口袋,再次把一把草籽举过太阳,陈说着林业技术员的传授。村民们沸腾了,广场上的篝火燃烧得人声鼎沸,人们疑惧胆战的瞳仁中闪烁着最原始的冲动,长期的隐抑和不甘在这一刻纷纷流溢。
拉罕凝视着他们,终于知道,他本无需担心。因为曾经有过绿林云鬓的山从未甘于沉寂,曾经的丰腴繁荣留下的尊严从未被消磨殆尽。
曾经的山在煦仁光芒下留下凝晖遗音,在夕阳下毫不怀疑地面朝东方坚信着明天朝阳依旧,然而却被流放进黯然荒漠。曾经的村民只是因愚昧而踟躇,几番种树未果,才将复兴的执念惶恐搁置。现在,村长的鼻孔里冒着热气,向村民喊话:“要相信我们的山,我们的孩子,还能再起来!”
他们此时的战场是边疆,他们能做到的,唯有给予山的自愈力以信任。每个村民开始自发收集草树种,从这样的第一颗种子落入土地的那一刻起,老迈的山已开始重新成为少年。
(四)
二十年后的秋天,山里山外已经走入了全新的时代。在绿色的光晕逐渐铺展之际,曾经贫苦的山区也愈加殷实丰腴。时光早已随着树的拔节、生长,融入重新充盈的江河之中,向远方奔腾而去。
山上的新草本若婴儿般的胎发已长成云鬓,橡碗已结实落下,槐树的串荚震落出棕色的种子。树木们站在柔软的草地上,凝望着天空,一如村民们倚着锄杆不动,为大山回归的青春祈福。水位有过涨落,村民们没有申请救济,而是微笑着感受阵痛。牛羊繁衍藩息,妇女身着彩装,霞光泛起晨曦,全山已浸润在受孕般的无限和平之中。
过去的山,是父母,我们去依靠,去期许,去索取;如今的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无他,只有对她最纯粹无私的呵护、忠诚和信任。
当黄沙弥漫了群星,这不是黄沙的追求、群星的顾盼;当狂风覆灭了原野,这不是狂风的梦想、原野的归宿。孩子们永远正年轻,他们的青春不止有鲜衣怒马和意气风发,还有失足、倦极和悔恨。他们渴望信任。
于是,二十余年前的拉罕选择接受祖国的调令来到边疆,选择背着种子追一个绿色的梦,二十年前的村民选择呼应号召点燃复兴之火。那时的勇气一如“精忠报国”不止于浅表的印记,一如北海牧羊凋落的旄节不只有使臣的愚忠。那时的大山不仅是他们的父母,也是他们的孩儿。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出于本能,选择了信任,信任孩子的走失不是孩子的本意,信任可以再次看到蓝天,信任让鲜花挂满枝头。或许会有无力和徒然,但除此之外,还会带来些更恒久的事物,支撑着他们有勇气继续向前走,直到回归他们本意的青春。
山上,已树影婆娑。
(指导老师:李爽)
【点评】
文章语言颇具气势,对西北自然风光的描写抓住了特点,善于运用写实的风格,更使语言具有张力,“山上的新草本若婴儿般的胎发已长成云鬓”这样的句子如同神来之笔;作者试图重建逻辑,“过去的山,是父母,我们去依靠,去期许,去索取;如今的山,是我们的孩子……”立意新颖,并沉着有力地给读者成功制造了心理冲击。但“树耗水土”这样的逻辑有违植物学规律,希望作者写作文时深入生活中去了解去学习去体验,完美诠释自然科学知识。(李林芳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