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棠

张婧怡/高二年级 刘宝增/指导老师 河北省沧州市第一中学

“杨先生醒了。”杨先生把眼睛睁了几秒后，听到家中保姆走到走廊上对着什么报告。

“啧，一群呆傻之人，我早就醒了，只是不愿睁开眼来通知你们。”杨幻棠一边慢吞吞地扶着床边穿上拖鞋一边想。

杨幻棠本名杨依棠。他现在还会时不时想起这个老母亲常常呼唤的名字，即使他的生活换了世界改了名字。

吃过了早饭后，他走到院落门口，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叫保姆的名字，叫了两三遍，保姆应声而出。

“把院门口的邮箱拆掉好啦，反正再也不会有人来送信。”他垂下眼睑像有些委屈，走了一步又突然转过身，“拆了后别丢掉啦，放、放在后院棚屋吧。”说罢，他又有些怯懦地转过头。

杨幻棠先生是XC10大学的古籍图书馆管理员，他原是一位专爱海棠的画家，但就在他认为自己即将声名鹊起时，科技的巨大浪潮汹涌而至，几乎所有的学校都顷刻间关闭了艺术专业，遗散了艺术教师与学生。也就是在那时，杨先生找了一份古籍管理员的身份，改名杨幻棠。钻进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将它们依次录入电脑中最终变成一堆符号编码。

黄中带白的灯管发出简单的光打在杨先生的头顶，把他的许多黑发也染成白色。

古籍图书馆没有窗户，杨先生很少晒太阳，但妻子放在他右手上的手环却可以产生多种辐射随时调节杨先生的生命各项指标。

“今天需要编码的是E33区的古代绘本，先帮我调50本过来。”杨先生略带沙哑的声音通过语音软件变为编码，五十本书通过传送带放到他手边。他拿下第一本书，放在扫描仪上，他目光一扫，就再也难以离开。

下午下班后，杨先生一回家就钻进后院棚屋，从包中小心取出从古籍图书馆“偷”来的书。“《莳花》，这名字太美了。”他翻开书，内页里是一张张花卉的工笔画，画的背面是花卉的简介，小楷字体，美艳不可方物。

“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响起，妻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头子你呆在里面干嘛呢?里面都是杂物你知道有多少细菌吗?”“你的手环都难以检测了!”声音穿过尘土显得混沌不清，杨先生闭上眼睛，想念着许久以前窝在棚屋里作画的自己。

突然，一个东西敲在他的手背上，他抬起头，寻找该物掉落的方向，他爬上一堆旧纸箱，在其中一个缝内找到一包黑色的圆球。其中一个泛着绿。他突然想起，这是去年他在垃圾分类站捡到的海棠种子!现代垃圾分类过于细致，许久未出现的植物花种难以被分类，便被留在了分类站。

杨幻棠欣喜若狂!他顿时觉得这些黑色的小球美过所有经过精心设计，由机器人绘制的美术作品!美过所有经过3D建模由石膏精密打印的雕塑作品!美过所有经过整形师几经修整的脸庞!

杨幻棠走出后院棚屋，蹲在草地上拔下几束草，他小心翼翼挖取草下柔软的土壤，他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生怕自己过分破坏草坪的生物结构，被后院墙上的警报器带到园林管理局。

他悄悄去厨房偷来自己的碗，放入土壤，再将几粒种子包裹进去。他将碗上的条形编码撕下，贴在妻子新买回的碗上。谎称瓷碗已碎。

其实杨先生的卧室就有一面绿植墙，墙内安装了自动灌溉，培土系统，不需要杨先生照顾便可长青一整个冬夏轮回。但此时，杨先生却只顾及眼前这些未从土中冒出尖来的，需人照料打理的生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莳花》未读的篇章越来越薄，杨先生深知擅自携带古籍出馆是要被解雇的，但看着内页里精致的工笔画，杨先生早已醉在他对古人伏案执笔做画的想象里了。

终有一日，他看到海棠的根系将瓷碗撑开一条裂缝，棕色的根从其中探出头来，杨先生叫来了妻子，坦白了自己终于开始用检测食品质量的碗的真相。并表示自己想将它种在后院中。妻子大怒，冲杨先生大喊：“你就是个疯子!是个只会活在过去的笨蛋!不去作眼睛矫正非要带眼镜!不去学习物理非要写写画画!不用智能碗非用陶瓷碗!不用电子记录仪非要用笔!这些小事我都可以顺着你!但种在后院绝对不行!我们的院子都是园林管理处规划过的!谁家的后院不是嫩绿色的草坪!你为什么非要种这么一颗粉色的树!”杨先生脑子里开始飞速闪现自己挤出休息时间外出写生时，目力所及地被修剪成同一造型的海棠树、梧桐树，它们从小被放在一个固定枝叶形状的容器里长大。树叶一致，枝条一致，连树干的直径都一致!他喃喃自语：“我……我就是想要一颗真正的海棠，你看看曾经的海棠花景为傲的XC10大学，它的原名叫静棠高校!现在却只能连同它的海棠一起，被改成编码，固定形状，在千篇一律的学校里庸碌无为!科技也许给人类提供了许多便利，但它更是把艺术格式化，把生活格式化，把人类的灵魂格式化!用发达的技术和丰富的理论解释所有本该模糊而美好的绘画、诗歌和人性中最初的善良和恶念!”

妻子哑口无言，摔门而去。

杨先生冲到后院，砸烂了警报器，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把海棠和瓷碗一同放在坑中，填平土壤，杨先生顿时感觉格式化、千篇一律的教育环境、教育者与受教育者，都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在这个被不断复制，粘贴的灰白世界里，终于开始有一点美好的事物生根发芽。

杨先生最终还是被图书馆解雇了，在把书还回图书馆前他用钢笔把书中所有关于海棠的介绍，养殖方法都工工整整抄在了纸上，不会写小楷虽然让他有些难过，但比起网页上经过扫描后出来的电子版，他的钢笔字，还是漂亮得多。

上天终究还是偏爱美好的事物，海棠长得很快。杨幻棠每天坐在后院画画，画一棵真正的海棠树，一个孩子每天上学经过这里时，看到高于屋顶的海棠，总会说一句：“我好爱它。”

园林管理处派人把海棠铲掉时，竟也有了抗议的人群。总有记者敲开杨先生的房门，去后院拍摄它与众不同的、原始的树的模样。

灰白色世界里，终于有一些粉红的，碧绿的色彩日渐繁茂，海棠种子也在人的心房心室生根，传达原始的人性与悸动。

杨先生画完他人生中最后一幅海棠后，XC10大学改名为静棠高校，艺术家重回校园开设课堂，海棠梧桐在窗边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着。科技依然发达，但渲染灵魂的艺术却一点点复苏进化。对了，杨幻棠终改名为杨依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