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黄梦飏（山东省东营市第二中学高二）

小区南门那位配钥匙的师傅，是我七岁那年印象最深刻的人。

十几年前，我们的这个小城市还没有高级的配钥匙机器。要配钥匙，就要到南门的配钥匙摊，找这位师傅。每次经过，我都能看见他拿着一种特殊的工具敲啊敲。那时我正对各种东西的形成颇感兴趣，每天都揪着妈妈问这问那，像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配钥匙这种新奇玩意，自然也吸引了我的注意。第二天，我便叫奶奶陪我去配一把钥匙，以便一探究竟。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钥匙。看到钥匙上高低不平的齿纹，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钥匙能开门，靠的不是童话书里的魔法，而是这些齿纹。可我又疑惑，这些奇怪的锯齿是怎么来的？钥匙师傅见我好奇，便给我搬来一个小凳子，让我坐着认真看，他一步一步讲给我听。师傅拿出一个盒子，里面安静的躺着许多形状各异的钥匙，不过这些钥匙与平常的钥匙不同，它们的边缘都是平滑整齐的。“咦，这些钥匙怎么没有锯齿呢？”我奇怪地问。“哈哈，小姑娘，钥匙一开始都是一样的，得要一个一个的敲出锯齿，才能开门去嘞！”师傅拉开桌子底下的抽屉，来回挑选着，将几个铁冲子拿出来，把我家的钥匙与新钥匙对齐，将铁冲对准，拿着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敲完了半圆形的，再敲小山丘形的。钥匙上的齿纹实在太多了，细微的纹路更是数不胜数，偶尔铁冲会因为用力过猛而滑动，师傅也不懊恼，只是笑笑，揪起身上的背心胡乱擦一把汗，然后继续拿起小锤。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这把小小的钥匙来得着实不易。

时间缓缓淌着，钥匙摊旁不断有人提着刚买的菜路过，路边长椅上两个老奶奶聊着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我们依旧坐在配钥匙的小摊前，沉浸在叮叮当当里，看着钥匙一点点凹凸起来，好像不是在刻磨钥匙，而是在雕刻光阴。

面前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伴着时空隧道的风，带着我往前走。我不舍地回头，看看师傅，看看和盒子里那些钥匙。师傅还是驼着背坐在小摊前，手里的忙碌掩盖了他面容的疲倦，他的身影也慢慢变得模糊。一串串钥匙在太阳下反射出金属的光点，渐变成我眼中朦胧的星光。

当我再次经过南门那片空地，只能看到几个卖水果的小贩往塑料袋里装橘子、苹果等各色水果，旁边放着录好音的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叫卖着。那个温和的钥匙师傅不再来了，连那些可爱的铁冲和小锤子也一并带走。代替它们的，是先进的配钥机器。我也渐渐长大，配钥匙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新奇的“魔法”。

还有一个月，我就年满十八岁，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我即将获得更多的自由，承担起更大的责任。回望过去的十八年，发现我原来经历的那么多挫折和成长，都已经被我刻磨进钥匙上的凹凸锯齿。

恍然之间，我仿佛又变回了站在钥匙摊前那个小女孩，那时的我多像那把没有锯齿的钥匙啊！出生时，人生给我一把空白的钥匙，拿着它，去经历我的童年。它虽然没有开启人生之锁的能力，却是如此无忧和快乐。

然而这种快乐，在我小学三年级时戛然而止，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我感受到走路时脚跟轻微疼痛起的短短几个月，到每天面对的不再是教室，课桌和同学，而是房间一眼看到顶的天花板，凌晨天空无所探寻的深蓝，和被窗栏切割成一块块的四季变换。几个月前，我还以自己爬山最快引以为傲，转眼就只能坐在窗户前羡慕别的小朋友。生活忽然重重打了我一拳，打得我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跌坐在地上。我试着扭动身体，却发现站不起来，又急又恼，便开始坐在原地哭，眼泪伴着月亮落，陪着太阳升。

这时候妈妈告诉我，孩子，这种生活才刚刚开始，你难道要哭着过完你宝贵的一生吗？别怕，孩子，妈妈陪着你，咱们一起一步步地走下去，好吗？

我点点头，牵着妈妈的手，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我相信坚持过这一次就会结束，因为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但不是所有的电影主角都是经历一次挫折就可以逆袭，现实也远比电影复杂、残酷得多。从最开始的脚踝，到膝盖，再到腰部，从一瘸一拐，到躺在床上难以活动，事情完全偏离我的预期，除了治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让自己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明天会更好。

变大的课本，变小的衣服，几场雪，还有数不过来的日出月落……

当我独自走进手术室和检查室，独自面对药物副作用，看着只能停留在原地的爸妈，我学会了笑着对他们说不害怕、别担心。我明白有些路，就算再坎坷也必须自己走；当我看到药物昂贵的价格，看到妈妈下班回家后，眼圈微微泛红却笑着问我晚饭吃什么，强烈的愧疚和负罪感总是笼罩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再不管不顾地提出各种要求；当一路带大我的奶奶忽然离开，虚荣的我才反应过来，比起财富名利，与家人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是多么珍贵。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时而停滞，时而奔跑。有一次，我不小心跌倒时，那把钥匙被摔了出来。拾起它，久久摩挲着这把齿纹粗糙但又与众不同的钥匙，我泪水涟涟。

只有我知道，这把钥匙来得多么不容易。它需要有耐心，有希望，还要有面对挫折时重新开始的勇气，需要小心翼翼，也需要放开脚步。钥匙珍贵又脆弱，也许哪次折断，就再也拼不起来。保护好自己的钥匙，不要折断它，也不要放弃刻画它。

而我却不止一次想过放弃。长期的压力和孤独带来的负面情绪在两年前爆发，严重的强迫行为和近乎涣散的注意力影响着我的生活。失眠，恐慌如巨浪将我淹没，我数次挣扎，刚探出水面便被再次袭来的巨浪淹没，来不及有一丝喘息。我曾站在五楼的天台向下望，心中疯狂想要解脱的念头和求生的本能纠缠在一起互相厮打，最后理智告诉我：不能让无用的思绪控制自己。再次下定决心时，好像是谁把我的影子撕碎了，揉成团碾成渣，最后松开手，碎片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我看到软弱，懒散，崩溃和堕落，我还看到理智，骄傲和追求，然后在里面挑拣出坚强的倔强的，还能坚持的几块重新拼接起来，告诉我准备迎接新的自己，迎接那涅槃后重生的灵魂重新站起来往前走，绝不向命运低头，绝不向生活认输。而现在，看着自己的病痛大幅好转，我知道未来值得期待。

青春不长不短，刚好够我看清自己，我的叛逆，无知，我经历的痛苦和成长，我的开心和希望，我犯的错误和我的反思……十八年生活的种种，全都凝聚起来，化作钥匙上的每一个凹凸，少一个人，少一件事，都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这是只属于我的钥匙，而人生的锁也早已匹配好。

一个月后，我将拿着这把刻磨了十八年的钥匙，打开成年的大门，然后再继续去刻画开启其他大门的钥匙。最后，我也将握着刻磨了一辈子的钥匙，去转动死亡的门锁。人生很长，需要许多钥匙一点点解锁，我将始终抱着刻画新钥匙的准备，我对自己有信心，也对我将要面临的崭新的人生充满自信。

“喂，小姑娘，别到处看了，叫的就是你！”

“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拿好了，这是你的新钥匙。”

……

……

【点评】

作者从钥匙制作的儿时观感写起，将“刻磨一把人生钥匙”的现实经历凝炼成对生活、对命运、对成长的痛彻认知，写来笔墨细腻，结构有致，故事感人。作为线索的“钥匙”在记忆的起点，认知的转折点和此刻的临界点，既作为实物也作为象征，持续而生动地出现，极好地体现了命题的价值。

创造结尾隽永效果的同时，作者也还可以在最末一句继续打磨，或是明确引语来自何人，或是把推理留给读者，比如处理锁匠所言就在他第一次出场时形成相近语句的照应。本文荣获决赛一等奖。（包学菊 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