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爷的茶

周沐阳（江苏省镇江中学高二）

天刚亮，顾三爷还是照例起身，在老槐树下练功，打坐，压腿，开嗓，拉伸……一套动作下来，三爷有些喘。他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拎起大桌上的茶缸，抓一把金银花、半个罗汉果、一朵菊花、几片冰糖，一滚热水冲下去，红彤彤、金灿灿，舒展开来，在缸子里悠悠翻转。

都是好东西，师傅说对嗓子好，要喝一辈子的。嗯，师傅他老人家仙游这么些年了，师兄弟们也都四散了。三爷缓缓环顾这院子，哎，这世道，谁还能定下心花半天听咱这腔曲子啊，怕是要断了传承。没人听曲子，这茶怕也是要断了。三爷想着竟愤愤起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①

顾家明早上起来就看着爷爷在院里折腾，然后累了就在老槐树下的躺椅上歇着，不时吊上一嗓子。斑驳的树影洒在他消瘦却硬朗的身上，空荡的院子有说不出的落寞。家明知道爷爷这是不甘心。唱了一辈子的戏现在没人听，老哥几个也转行打工去了。这说好的唱一辈子，怎么就风流云散了。

这么着一天下来，爷爷也没跟他说上几句。原来以为他这次暑假回来，爷爷一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结果几次发现爷爷偷偷看他，待到他看向老爷子，偏生老爷子又啥都不说了。

家明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已经到了约定的直播时间，有粉丝等他。他是上海音乐学院研一新生——钢琴专业，嗯，热门。

顾三爷在院里听了一会家明的琴，真好听啊，流畅如湖水，敲击在他心上，这就是年轻人喜欢的啊。嘿，还有粉丝呢，孙子这是在干啥？上课吗？咋这么热闹？好是好，可是咱老一辈的京胡就不好听了吗？

三爷喝了口茶，往日喝惯的味道竟难咽得下去。他胸闷得紧，决定出去逛逛。

“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怎么就唱起《霸王别姬》了，哎。

三爷闷闷，端着茶缸，沿河边溜达。傍晚的河岸不似白日，有种平凡的热闹。天光尚明，地气凉下来，自行车不时穿过，当啷当啷的铃声响着，河上鸭子成群往岸上去，不时几声狗叫远远传来。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时候，娃儿们最是快活，在青石板路上飞跑。刚下班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也不忘了跟三爷问好。三爷的心情渐渐就晴朗了起来，茶缸子往河岸上一搁，吹一吹凉风，两手一抬，抱拳，“当年桃园结义好，胜似——”

“胜似一母共同胞！”②河对岸一声响起，三爷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往前够了一步，眯缝起那满是褶子的浑浊的老眼循声向河对岸张望。

“三哥，是我！”

老五回来以后，三爷的笑容多起来，小院里热闹起来，老槐树下有两杯一模一样的护嗓茶。那茶缸子里，红得艳，黄得鲜，咂摸到嘴里潮润润，甜丝丝，咽下去，心里头暖洋洋，舒坦坦，全身都松快起来。

这不大清早的，这老哥俩又唱开了。

家明起了个早，悄悄打开了直播，镜头里两个老人，一个拉琴一个唱：“当初我立下了军令状，到如今恰正好半载时光，孔贤弟无消息令人悬望，为什么无有军粮战马……”③

屏幕里网友们炸开了锅，“这是谁啊？”“家明不弹琴了吗？”“这京剧唱得真得劲！”“两个老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求认识！”“求认识+1！”……

当家明把直播回放给三爷看时，三爷愣了半天，这……自己的唱腔年轻人也喜欢？——对啊，老祖宗的宝贝咋就不能喜欢呢？“臭小子，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嘛？我这行头都没弄上！还有你这介绍的是个啥？你这戏说得不对啊！”

家明狡黠地一笑：“那不如爷爷您自己开个直播，分享分享京剧的知识，也让喜欢京剧的人都能听到你的唱腔啊！”

两天后，小院里两个老爷子对着面前的手机，不自然地端坐，僵直的背部出卖了他们的紧张……慢慢的，天南海北的京剧发烧友都知道了这个直播间。靠着直播间的打赏，三爷的小院里添置了好多把木椅，好多网友特地来三爷的小院喝上这么一杯茶，听上一段戏。一个月后，二哥回来了，三个月后，老四也回来了。

那天天刚亮，三爷喝上头杯茶，润了润嗓。一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背着个大包，怯生生的。

“三爷，我也想学戏！” 注：①京剧《四郎探母》选段 ②京剧《让徐州》选段 ③京剧《曹操与杨修》选段

指导老师：王文君

【点评】

这篇小小说反映了作者对京剧这一传统戏曲国粹传播、传承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当然，不仅仅是京剧，文中的京剧，是中国日渐衰落甚至濒临失传的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为顾三爷的孙子，顾家明不仅学的是象征时髦艺术的钢琴，还把时髦的“直播”带给了爷爷和爷爷的师兄弟们。文章的结尾浪漫而美好——直播引来了粉丝，不仅让几位老艺人重新聚集在了一起，且引来了拜师学艺的孩子。文章结构完整，叙述利落，文字干净简洁。虽然情节的发展和矛盾的解决有些简单化和理想化，但小作者的情怀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一提的是，“茶”和戏曲唱段在文章中的穿插，起到了暗示情节发展、烘托情感和塑造人物的作用；也给这篇小小说增添了感染力和艺术性。（程相崧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