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 匙
□周子曼(浙江省台州中学高二)
外祖父给她留下了一把钥匙。
她坐在河岸的青石街上,放下手里的的竹篓,篓里是整堆刚刚洗干净的衣服。柔软的布料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土肥皂和流水混合起来的香气。一把铜钥匙,她老是通过这样的想象在繁重的洗衣工作的间隙获得片刻放松——依稀还可以看出生锈的卷云流水样的花纹,带着来自上个世纪的那种陈腐而微微发酸的味道,很小的一枚,放在掌心里却有着不轻的份量。外祖父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直到遗体入殓之后,一家人才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席子下面发现了这把铜钥匙。
外祖父把寡言的特征一直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钟,但一家人却为外祖父这唯一一件遗物折腾了许多年。外祖父是地主出生,虽然够不上“富可敌国”,但“家财万贯”还是当得起的。尽管在上世纪“打倒地主”的骂声中被抄去了整箱整箱的黄金绸缎,但——没人说得清那万贯家产究竟有没有被抄“干净”。七十年前,外祖父回到了他出生的那条河上,曾经大观园一般豪奢的屋宅只剩下这样小小一间立在废墟上。于是外祖父住了进去。也许是乾隆爷坐龙椅的时候烧制的青瓦迎着外祖母的花轿进去,又听着母亲诞生时那尖利的哭声,当然,也有她的。
而外祖父偏偏又留下了一把钥匙——钥匙意味着锁,锁意味着箱子,箱子意味着藏起来的秘密,沉甸甸,金灿灿的秘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震得泛黄的墙纸,爬过老鼠的木梁,被太阳晒裂的青灰色瓦片咚咚地响着。她的家,这座已经在河道边立了上百年的小屋被水乡潮湿的空气侵蚀得奄奄一息,正渴望着一笔能够使它焕然一新的钞票。她用被碱水泡得粗糙的手指掐算着,一个三十岁的大姑娘出嫁,办酒席得要多少钱?她算了很多次,依旧算不清楚。她一向很不擅长算术,记得初中毕业那天,数学老师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那一年夏天,她没考上高中,可能是差了数学的二十分,于是她回到家,和母亲,和外祖母,和水乡千千万万的女孩子一样,拿起了搓衣板和肥皂。
“那是我们女人的命。”母亲告诉她,“除非,除非我们能够......”母亲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以至于不能再说下去了。但她明白母亲的意思——找到那笔宝藏,然后离开这座腐臭的老屋,住进城市里墙壁雪白,房梁也不会因为暴雨和洪水哀叹的高楼大厦里。
临近晌午时的日头很烈,但冲过她指缝的流水却又凉得那样真切,或许这正是水的特性,和几十年以前她那拿着洗衣篓的外祖母和母亲的所感受过的一模一样。外祖父会留下什么呢?她想着,从另一篓的脏衣里面拿出一件,泡到水里。温柔是流水的另一种特征,于是它吞没了衣领上斑驳的浅黄色汗渍,却依旧清澈地奔向远方。水乡九曲的河道注定了流水生来不能像被草原惯坏了的野马一样肆意地追逐地平线。但她从不替流水遗憾,因为草原灰亮的天怎么能够和怀抱着水乡的,涟漪似得青山相提并论?
黄金,银洋,还是那一捧捧她叫不出名字的,光彩夺目的宝石?想到宝石,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她初中时候那个同桌的母亲。女人和她的母亲是一样的年纪,手指上却带着一枚漂亮的戒指,镶在正中的那枚漂亮得让人心惊的绿宝石晃晃地照得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同桌的女孩子告诉她,那种宝石叫做祖母绿。十几岁的少女托着腮痴痴地想着,笑着,说着:“我将来也要像我娘那样,嫁给一个给我买祖母绿的男人。”她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最终有没有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但或许是会的,女孩那年考进了城里的高中。城里有的是买得起祖母绿的男人,却往往只能支付相当廉价的爱情,比如说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生父。
外祖父会把宝藏藏在哪里呢?或许他忘了给他的子孙们留一张寻宝图什么下来,或许只是她们一直没有找到。但她转念一想,难道她,她们找得还不够多么?外祖母翻遍了当年她和外祖父共度了大半生的婚房,而母亲里里外外把那一方小木屋找了无数遍,只差劈开房梁寻一寻有没有珠宝镶在木心里了。她们一度几乎要放弃了,但那把钥匙,那把生锈的铜钥匙就这样沉甸甸得坠在口袋里,欲望和希望的两只猛兽同时把利爪搭在心口,扰得她们不得安生。
但或许外祖父压根儿就没藏什么东西,那把钥匙根本打不开任何一把锁,或是那把锁、那个箱子连同里面的宝藏,早就在悠长的岁月里蛀坏了,烂掉了。这真是个糟糕的想法,她重重叹了口气,把衣领上的汗渍沾着肥皂摁在水里狠狠地搓。没等她搓洗干净,手就酸得没了气力。她垂着手,把衣服浸在水里,流水带来的快活平息了她刚刚的怒火,青山的影子重新在水中摇摆。
倘使我们没有发现这把钥匙呢?她问自己。或许水乡里会多一个安心洗衣服的老姑娘。这个念头也许跟前一个一样值得人恼火,但流水似乎把她的一部分脾气带走了。倘使她得到了那笔宝藏,她会离开这条河,离开她的老木屋,离开她的水乡,像她的同桌女孩,像她的父亲一样削尖了脑袋往城市的人潮里挤吗?水里倒映出来的姑娘皱着鼻子,似乎在埋怨她的外祖父把一部分的特性连同血脉一起留在了她的身上。她再次长长地叹气,把最后一件洗干净的衣服扔进竹篓里。隔岸响起了母亲催她回家吃饭的喊声。
她把竹篓背在肩膀上,站起身来,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她脸上。如果有个男人来帮忙该有多好。她突然记起母亲前些日子似乎推着她和下游一个男人相亲,或许“下游”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那个男人早就抛弃了水乡,跑去城里讨生活了,甚至眯着眼对她笑着,告诉她他们结婚之后他可以带她去城里住,过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她也笑了,“他们洗衣服用洗衣机,不欢迎我了。”男人还在竭力的维持着体面的笑,却被她下一个问题彻底击碎了。“你会为我买祖母绿吗?”
她一点都不怀疑她会把那个男人气青了脸的丑态记到八十岁,男人说他养不起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他们不适合在一起。
“如果你买不起祖母绿。”她指着窗外的青山回答他,“那就别把它送我的抢走。”
她背着竹篓转身时,毫无防备地被青山绿水呛了满眼。外祖父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她忽而意识到。用一把生锈的铜钥匙,便把她的外孙女锁死在这片青山流水之中了。
“可我能怎么办呢?”她浅笑着,轻叹着,“难道我能够把对这条河流的爱恋化成的锁敲断么?不,我不能。”
于是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唱起了一支前朝的浣纱女编的歌谣。
(指导老师:洪方煜)
【点评】
周子曼的《钥匙》是一篇构思巧妙的作品。文章内外祖父留下的钥匙引出故事,以传说中的“宝藏”留下的悬疑展开叙述,呈现出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富有与贫穷等诸多值得思考的丰富意涵,以此强调先人的苦心和主人公的坚守。然而,可以讨论的是,抛开城市,坚守农村,做一个“水乡里安心洗衣服的老姑娘”是否就是文本最后的正义?就像文中所说的,一把生锈的铜钥匙,便将外孙女锁死在这个青山流水之中。从这个意义上看,文章最后所显示的情怀,体现的不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吗?这恰恰是文章特别能打动人的地方。(徐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