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 匙
□王宝祺(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贡院校区高二)
从泰和街往西走的第一个拐角,就是陈叶的姥爷家。和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它摇摇欲坠仿佛要倾覆于一旦。棕褐木质的大门大抵在陈叶出生之前承受了几百个春夏秋冬的洗礼,院内唯一称得上高大的梧桐,如今也被岁月斑驳的只剩下婆娑残影。要算的上气派的,或者说,彰显这个家族也曾经荣耀一时的,也只有门上格格不入的青铜大锁,以及那对陈叶而言就是大人的象征的青铜钥匙,“好马配好鞍”,姥爷曾经这么说,好锁也要配好钥匙,尽管剌剌的日光和一些突如其来的大雨早已噬褪了它表面浅浅的光泽。
陈叶的姥爷是做铁匠的,刀也磨,锁也打,后院小房子的烟囱总是腾腾冒着白烟,“铛铛铛”榔头敲击铁块的声音日夜不断。姥姥不准陈叶没事总跑去后院,怕坚利的刀锋伤了小孩子的锐气也怕她和姥爷一样磕磕拌拌,落得浑身的伤。小小陈叶就透过那窄窄的锁眼看里头高高大大的姥爷,看他打了钥匙又刻纹,看他锻了利刀又削锋,火光艳艳地照在姥爷苍裂的脸上,忽明忽暗,汗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滑进火苗里,化为一团白雾。时而他也会坐在门框上,糙糙的大手摩挲着陈叶滑滑的额头,静悄悄地,看着小溪尽头青山上的太阳坠入地平线下,红霞在一声声鸡鸣犬吠中渐渐消逝,在家家户户的炊烟中幻化成风。点点星火亮了起来,如一串幽灵鬼火,闪闪烁烁,缠绕在漆黑的黛山腰上,环绕着连成一片,流向他们,倾泻成银河。姥爷说小溪是青山的钥匙,蜿蜿蜒蜒中打开了青山的大门;红霞是太阳的钥匙,打开了它回家的大门——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有自己的钥匙。
“那陈叶的钥匙是什么呢?”陈叶挠挠头,拽着阶旁的狗尾巴草,抬头望着姥爷。
“姥爷的钥匙是姥爷的手,陈叶的钥匙就是自己啊。”姥爷说陈叶的钥匙就是自己,陈叶不懂,她一点都不喜欢和女孩子们一起放风筝扎小辫儿,她只想快快长大和姥爷一样凿出满墙的刀具。她把头靠在姥爷的胸膛上,听到心脏在胸膛中有力地跳动,姥爷还可以陪她好久好久,想到这一点,她就心满意足地在姥爷怀里闭上了眼睛。陈叶不明白长大是什么,以后是什么,她只想这样一直一直和姥爷看着远远的星火和邻家的炊烟。
改革开放扭动了新生活的门锁,打开了世纪初的大门。陈叶在她人生初始的第六年见到了她素未谋面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说他们是她的父母,要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每天都有新衣服穿,那里没有剌剌的太阳和突如其来的大雨,生活美满地像是要忘记忧愁。陈叶哪里懂什么是忧愁,她的全世界就是姥爷的小屋子。陈叶下定决心不会离开,也不想离开,可是姥爷说自己要老得动不了了,要陈叶跟父母走。他背着手,站在梧桐树下,强硬的就像他锻造的钢铁,可是陈叶分明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泪,映衬在屋内依稀的火光中,飘散在院内的每一处角落——时间快到陈叶来不及和姥爷好好地道别就被父母拉上了通往内陆山城的列车,姥爷甚至来不及锻出属于陈叶自己的小榔头,匆忙之间,他递给陈叶的是那青铜大锁锈迹斑斑的钥匙。
荒原、荒原,绿皮火车穿梭在山河的每一处雕琢中,时而依稀可辨一片白莹莹的潭水如飘浮绿洲,时而停靠在古老的站口,驶进昏黄的灯火,黑漆漆的隧道仿佛要把一切吞没。陈叶看着窗外嗖嗖划过去的掠影,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时间就像一卷卷胶片,将她的记忆刷刷洗尽。陈叶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了姥爷,自己好像无根芦苇,漂浮在车厢的某一个角落,青铜钥匙紧贴着她的胸膛,她好像听到很多年前姥爷的心跳。
陈叶在山城的每一处角落疾驰,在嘉陵江倒映的虹光中起舞,在轻轨的传入传出中结束自己的一天。陈叶对从前的印象好像只剩下姥爷和他的钥匙,每当读到“老”“旧”等等这类的词眼时,总是会回想起这个她在儿时曾一度认为是全世界的地方。学习、考试,离开了姥爷的小屋,一切好像都如浮光掠影一般恍然而过,她的生活枯燥而无味,简单而奔忙。上了高中,陈叶最常感叹的就是时间太快,自己已经快过了小说女主人公的豆蔻年华了,而如今仍在为生活奔波。所有人都说,学习是打开新生活唯一的钥匙。
陈叶再一次觉得自己生活慢下来的时候,是在高二的一个下午。她怎么也不会忘记自己放学回家看到楼下老人带着呼吸机被抬上救护车的情形。是她很熟悉的老爷爷,每天早晨都会在小区门口问她好,周末会请她到家中喝杯茶。她见过老爷爷用他苍白的手指在腰包中翻找家门的钥匙,佝偻着背,目光浑浊,她想是不是所有人老了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楼下的人家为老人安排了后事,头七那天在楼道里点满了忽明忽暗的烛光。陈叶突然想起姥爷飘散在火光中蒸腾的汗水和自己放在衣柜底层的青铜钥匙,自己的姥爷有一天可能也会和楼下老人一样在睡梦中悄然离世,自己小时候的全世界也会在悄然间分崩离析。
她订了周末的车票,她要回家看姥爷。“一张杭州”,杭州,这个词曾多么熟悉,而如今她却觉得有些生硬。家乡车站的播报声混杂着人们高谈阔论的乡音,陈叶从未觉得如此亲切,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也会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
从车站到姥爷家不过几站巴士的距离,她远远地看到了曾经腾起白烟的小屋和斑驳门板上黯淡的铜锁,梧桐的落叶从院内飘到她的脚边,踟蹰、徘徊,她紧紧捏着她的青铜钥匙不知如何面对姥爷,他也会和楼下的老爷爷一样佝偻着身子吗?他还会每天看着夜晚吞噬晚霞吗?他...也会想念自己吗?
陈叶把钥匙插进门锁里,她听到铜片摩挲、吻合的声音。她还来不及转动钥匙,门就从里头打开了。老人站在门框里,俯身凝望着她。陈叶听到天边渐落的红霞幻化成的风从她耳边吹过。“回来啦!”陈叶看到老人咧开嘴大大的微笑,好像她只是出去玩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但是她没法欺骗自己老人眼角的那滴泪。这是她的姥爷,等待了她十年的姥爷。
陈叶觉得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钥匙,在儿时的仰望和希冀中,在成长的疼痛和遗忘中,它啊,就是她和她的姥爷。
(指导老师:黄永红)
【点评】
本文围绕“钥匙”展开,讲述陈叶和她姥爷的故事。由实的“青铜钥匙”引出虚的“自己的钥匙”。“钥匙”串连起山村与山城,联结着个人、家庭、社会与人生,也拉近了祖孙间的心灵距离。家乡印象、求学生活与重逢惊喜相映成趣,成长的烦恼、学习的艰辛与温情的回忆虚实相生。全文叙事自然,节奏明快,语言流畅,笔含深情。既扣住“钥匙”这一主题,也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顾之川 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