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夜

蒋好（江苏省睢宁高级中学 高三10班）

我想，你应当学会阅读黑夜。

阅读黑夜前，你须知道黑夜是一对孪生姊妹，她们的名字是维纳斯与西子。

夜的长姊维纳斯，唇角永远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她的美不是某种具体美感的外显，而是一种丰沛到满溢的生命力所迸出的别样光彩——流光溢彩的双眼，变幻莫测的神情，深沉黝黯的脸庞仿佛是某种熟透的热带水果。作为钉杀基督的罗马异教徒们所信奉的神明，维纳斯本身便是美与灾祸的矛盾化身，她懂得根本不在乎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怪异之处。因此，你尽可以在属于维纳斯的夜里睡酣畅淋漓的觉，做光怪陆离的梦，或是成为世人所鄙薄的你自己。在她深沉的怀抱中你尽可以重新做回那个蜷缩在母亲子宫里无忧无虑的婴孩，忘记所有，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最深的海底去，柔软的四肢铺开，像一只飞翔的蝠鲼。而她站在岸边上温柔地俯视着你的沉没。你从海面下仰望，真奇怪，尽管没有光，在无穷无尽的浓稠黑暗中你仍能影影绰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长夜将尽之际，她潜泳到海底，轻声唤醒沉睡的你。你睁开双眼，却只能从她放空的瞳孔中读到迷惘的自己。尽管你哭闹着挽留，她仍须在第一线阳光降落之前远走，丢下你独自面对硬梆梆的黎明。

不同于维纳斯的勃勃生气，西子是单薄而悲哀的存在。她的眉梢是一钩锋利到近乎不祥的新月，苍白的脸瓷一般光润，也瓷一般冰凉。你不会忍心打搅她的冥想，因为她是那么纤薄，那么易碎，只有那过分黑的瞳仁是她浑身上下最浓的一笔色彩，仿佛浑身上下的生命力都积淀在了眼底，凝成了两块无机质的黑曜石。阅读西子大概会让你联想起夏天赤足站在地板上的感觉。足心的每一寸皮肤都和瓷砖严丝合缝地契合，柔软迟钝的凉意，一丝一缕地从毛孔往肌肤深处蔓生。正是这份冷，使得名为西子的黑夜最适合于自我解剖。西子的冷静是最锋利的解剖刀，同时又是绝妙的止痛药。她划开你的皮肤分开你的肌理剔开你的骨缝，让你亲眼得见身体内部隐秘的病灶，又亲手缝合你的伤口，抚平你的疤痕，洗涤你的灵魂，解答你的疑惑。这种解剖原是人类最初的自我探索，是思想的母体，哲学的本源。

你如果阅读黑夜，须知道夜是何时沉默，何时无声嘶喊。沉默是黑夜们表达倦怠的方式，是黑夜们最得心应手的伪装。有时在夏天你听不到蝉鸣，因为黑夜们命令蝉不允许打搅她们的冥想——能够进行冥想是黑夜们区别于她们的兄长白昼的地方。炎夏，白昼的武器——热度，势力煊赫到一度搅乱了维纳斯与西子的冥想，逼得她们只能保持沉默，匆匆逃开，离去时甚至来不及摘下满头的繁星。而在漫长的冬季，热度无处施展他的蛮横，黑夜便得以收复她们的领地，重回冥想的温床。她们双眼紧闭，低声呢喃着古老的，不成曲调的歌谣，歌谣来自那遥远的神明尚未陨落的世代，你可以从中读到那些原始的，鲜活的悸动。歌谣里有野兽莹绿的双眼和温热的吐息，有大巫祭祀时癫狂的舞蹈，有普罗米修斯盗来的新鲜火种散发的淡淡硫磺气息。这些是人类在婴孩时期对世界的全部感知，现在的人类早已抛下了这些歌谣，而黑夜始终未曾忘却。偶尔你会在梦境中听到一两个模糊的音节，然而旁人只当这些隐喻是你发烧时狂悖的呓语。大部分时间里你根本听不见维纳斯与西子的歌声，有什么东西生生扼住了她们的咽喉，迫使她们只能发出断续的嘶喊，几不可闻。

月亮是黑夜们跳舞的心脏。你可以有五扇肺叶，两颗肾脏，两只手两只脚，而心脏却是孤独的舞者，心脏只有一个。不过没关系，孤独是诗的前提，而一个会跳舞的，诗意的心脏该会多么伟大。维纳斯和西子共用一枚月亮，在交接时轮流摘下来递给对方。西子尖利的指甲偶尔会划伤这颗珍贵的心脏，于是月的表面便有了痕疤。

还好，在睡眠缺席的夜晚，人类大可以数星星来消磨时间。而月亮呢？月亮没星星可数，也没办法和星星交谈，因为星星时刻在忙着燃烧。月便只好日复一日地仰躺在天幕上，躺了个千秋万载，躺得人间的万千声色流水般奔涌，又流水般消逝远走。这时月才想起来翻个身儿。而那些望着月的人怎会明白月的孤独？他们自顾自地羡慕着月那漫无止境的生命长河，殊不知河里的每一滴水都苦如胆汁。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再新鲜的痛楚和欢欣怕都会被生生磨钝，再去读时早漫漶如旧碑，碑上的内容已不可考，徒留一块四四方方的黑石头木然地立在那儿，边边角角都融进无边的夜色。

你如果阅读黑夜，便万万不能错过泥土。泥土是大地的皮肤，黑夜的衾被。夜色中，你会看到千万只蚁披浴着月光登上它们的山岗——尽管那所谓的山岗只是泥土或砖块。不知道蚂蚁中有没有画家呢？如果有，那它笔下的“山水画”中会不会出现你随手丢掉的玻璃糖纸？而博物馆中收藏的那些画在纸上的崇山峻岭大江大河，在更伟大更渊默的存在眼里和糖纸相比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蚯蚓是隐居泥土里的哲人，有着蛇的形体，蛇的姿态，祖上也曾和蛇沾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亲缘。但蚯蚓并非蛇一般的引诱者，也无心去引诱亚当夏娃犯下觉醒的罪过。蚯蚓始终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沙沙咬噬着落叶，亘古以来它就是这么活着，匍匐在泥土里，并不因为自己的卑微与瞎盲感到悲哀。蚯蚓也有蚯蚓小小的快乐，偶尔吃一口大树新长的鲜嫩多汁的幼根是不会被怪罪的，大树有大树的宽和。不知名的花种此时也在泥土里酣眠，尽管年纪尚幼，尽管无人知晓，它仍在自顾自地发展壮大。这雄心勃勃的小梦想家正低声祈祷，许愿着将来要让全世界看到它尚未展现的美艳。

夜色中，江河和黑夜低声交谈。江河的弯曲是采纳了黑夜的建议的结果。弯曲的河流哺育了沿岸更多的生灵，尽管江河也因为过于蜿蜒而患上了失眠症，不得不时刻留心着下一个弯道的去向。

你如果阅读黑夜，黑夜也会反过来阅读你。黑夜知道，有人命令你用前人的陈词滥调表达自己；有人捂住你的耳朵不让你听维纳斯与西子的歌咏；有人强迫你和其他几千个喉舌一起说着同样的话，把自己的骨肉挤进几十年前就铸好的模具里以便成型；有人否定你的根，你的茎你的叶，并为你开不出花来落下同情的泪。你为那些你不愿意摘下的花儿哭泣哀悼时没人给你擦泪，因为真正理智的人类鄙弃怯懦。维纳斯和西子什么都知道。你的悲哀，你的晕眩，你的迷惘，你牛乳般流淌的忧伤。她们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原宥。审判属于白昼，宽恕则是黑夜的美德。当所有人都在追求意义而你仍爱慕着那些毫无意义却美丽透顶的事物时（你应当知道这是很危险的），黑夜不会把你引向那象征疯狂的断崖边，她们怜悯你，抚慰你，倾听你的告解。

黑夜是真正的神，尽管一个信徒也无。她们从不审视，从不评断，从不灌输。她们只是微笑着，接受你的阅读。有些神从未走下过云端，有些神则始终在你的右手边。人类拆下血淋淋的脊骨，塑成一尊又一尊庄严神像，尔后心甘情愿地弯下膝盖，对自己的造物顶礼膜拜。万万千千人造的土偶木梗和宇宙诞生之初便觉醒的古老意识被草率地混为一谈——伪神聒噪，真正的神往往沉默不语，也往往因沉默而备受冷落。

黑夜知道，你在她们的荫庇下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憩，躲避阳光无孔不入的追缉，写下你那些为白昼所驳斥的诗行。她们懂得那种感觉，于是她们赐给你一个荒唐的梦境，让你得以见证那些白昼不会告诉你的的残酷真实。梦境中，你见到了一朵被谋杀的花儿。她静静地躺在你的手心里，几乎没有重量。她的尸体保存得十分完好，纸一样枯干的花瓣上一个虫眼也无，连血管般凸起的叶脉都清晰可见。你惊觉她正是你所读过的黑夜中那颗抱负远大的小花种——

醒来时你发现桌上根本就没有哭泣的花种，也不不见枯萎的玫瑰，只有稿纸上多了几行歪扭的字迹。

你读，满纸心惊。

一朵/被摘下的玫瑰/失去生命的同时/也被/赋予了/意义

人们/包装她的尸体/将她的头颅/别在衬衫的第三个扣眼里

文人/称颂她的美丽/争辩着/关于她伤口的截面/该用什么喻体/像一群牛/骄傲地/第一千遍反刍着烂俗的词句

情人/声称为彼此/颠倒了昼夜/将汹涌的情感/注射到她懵懂的血管里/九十九颗头颅/齐唱/鲜红欲滴的爱意

孩子/清水的眼/云朵的心/埋掉了一束束枯萎的/曾经

盐与水/只一滴

浸润干渴/通往安息

嘘，快！快！快在黎明到来前擦去关于梦境的一切。你要抹掉那些怪诞的字句，你要保守黑夜的一切秘密，你要谎称黑夜能给你的只有虚无。维纳斯和西子不介意这种误解，尽管这误解自人类诞生之际便存续至今。

但你依旧要写，写关于黑夜的一切。爱黑夜的同时你也要学会爱白昼，尽管你眼中的白昼是那么骄矜，事实上他也可以像黑夜一样悲悯，黑夜一样广博，黑夜一样温存。但黑夜就是黑夜，拿起笔则是你对黑夜最后的报偿。

指导老师：朱彬

【评语】本文语言极富个人魅力，叙述充满张力，文章似有喷薄而出的力量，可以瞬间感染读者，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文章以“我想，你应当学会阅读黑夜”开篇，以对黑夜的阅读作为全文的叙述线索。将黑夜的沉默、黑夜的嘶喊、黑夜的心脏月亮、黑夜的衾被泥土、黑夜交谈的对象江河……一一道来。此时，在作者笔下，黑夜俨然成为真正的神明。这时候，因为读懂了黑夜，而去“写关于黑夜的一切”便像宣言一般，可以瞬间引起共鸣。“你如果阅读黑夜，黑夜也会反过来阅读你”这样富于哲理的语句更使文章充满别样的魅力。本文引人入胜，笔法细腻，语言功力最可称赞。本文获得省级一等奖。（王蕊 正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