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挪动(十八届叶圣陶杯初赛佳作)
黄晶琦(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 高二)
我喜欢看诗人写四季。
我喜欢柳恽笔下的春天:“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汀洲采白萍,日落江南春”。他的春天有一种南北朝诗人特有的哀伤和细腻,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逐风而游。这种哀伤和细腻两汉没有,三国稀少,唯独在动荡割据的南北朝被无限放大。
我喜欢放翁写夏天:“朱樱羊酪喜新尝,碧井桐阴转午凉。”他的夏天明度变高,纯度下降,阳光实在太晃眼,所以一切都看不真切,蝉鸣的噪声都因遥远而灵动。他的夏天是青梅的酸,辛夷花郁郁的香,朱樱羊酪,新桐覆井,半世学骚终不近,空余清梦上沅湘。
我喜欢刘禹锡的秋天:“晴空一鹤排云上”,旻天浩荡,白鹤凌空,开阔又清澈入骨,他评价柳宗元“繁星丽天,芒寒色正”,这话用来形容他自己也合适。他笔下的秋别致,令人回味无穷,像开了一季的桂子,花已经落了,温柔的余香还留在风里,让人念念不忘。
我喜欢纳兰的寒梅冬日,风雪和回忆折叠交织。像那首《海棠月》,字面看是淡的,淡的香,淡的月华,地上浸着寒香与疏影。夜深了,星影摇摇欲坠。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失眠的作者神思恍惚,脑海里全是从前的拥抱与笑声。
四季是岁月的挪动,从万物以荣的阳春三月,到萧瑟的秋窗风雨,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文学创作是灵魂的挪动。诗人提笔写四季,既是在挪动岁月,也是在挪动灵魂。
白居易把这种挪动叙述得很清楚。究竟是什么挪动了我们?不是他人,不是环境,能挪动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为什么宛转蛾眉马前死,会有临邛道士闻声而来?为什么悠悠生死别经年,依然能有天上人间会相见?临邛道士从未真的出现过,李隆基永远只能在耿耿星河下独自一人辗转反侧。是他白乐天凭空召来一个临邛道士,把凄楚的爱情悲剧唱成生生不死缠绵悱恻的回文戏。
淤积在心里无法排遣的遗憾,被正史与刀笔吏掩盖得意难平,以及宿命亏欠他们的那个最好的交代,最终,都要靠文学创作来完成。这种挪动像一场温柔的春雨,润泽无声,把所有的无奈、愤懑与不如意,都挪到一个妥帖圆足的位置。
读到幼安的那首“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挪动。那天真开怀的大笑下藏着“儒冠多误身”的长叹,藏着“剩山残水无态度”的痛惜,藏着无边无际的忧愁——就像是六月天的梅雨,望过去尽是连绵的水雾,你动都不要动,就觉得浑身都疲倦透了。可他是这样有力的人,有力到可以不叹息,于是他笑,拍手大笑,眼神明亮,笑纹遍生眼角。
他笔下的金戈铁马隔了千百年的时光,早已被岁月模糊了边角他的词始终在时空中挪动,随着时间推移与时代更迭不断发酵,不断衍生出新的情致与浪漫。他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长留于世间。我从未如此确凿地觉得,自己突然看见了一个逝去许多年的人。
他生在那个积弱的朝代,离我千百年之远,那些不甘心的大声疾呼被无常人事一点点蹉跎,早已消弭殆尽。此刻竟靠着这三两文句跨越时空,重新落进读者的心里。
挪动是一个很私人化的过程,挪向哪个方向,挪多远,都只能由执笔者自己决定。无论外力怎样软硬兼施,自由自在的灵魂都在创作的过程中得以打碎窠臼。挪动的过程使我们确认自己是一个有自主思想的个体。套用刘亮程的话,挪动是我们今生今世的证据。当我们提笔书写身边的人与事,描绘天地间的无边风月,实则也是在一点点雕琢我们自己的灵魂。于是,世间百态众生相,每个人灵魂都别具一格。
纸墨堆中经年浸润才养得出骨子里的诗书气质——挪动也是一个长情的过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约除了天上谪仙,凡间墨客都只有一遍一遍推敲打磨,才得以将心血灌注笔尖。于是,往昔与今夕相连,梦境与现实相相连,文字与生命相连。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文字却不是水上的虚无缥缈,而是贯穿生命始终的温暖与悸动。我们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灵魂突破躯壳,心游万仞,精骛八极。
生活是一座牢,文字挪不走铁栏杆与刀剑风霜,但挪得动自由的灵魂。三尺囹圄,跳出去了,回头再看时,才惊觉不过是一方粗陋的画地为牢与自我拘束。砸开身上的枷锁,才有机会终身探索自己的边界,将生命的广度向无限处拓展,才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自由来去于宇宙中的任意一个地方。
庾兰成叹:“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他们都在挪动自己,又在一字一句地救出自己。物理世界的挪动是一个消耗能量的过程,文字世界的挪动却是一个获得能量的过程。我们因此而有了重振旗鼓的勇气,提笔闯人海,再叩风月关。
指导老师:黄翠华
【点评】
这篇文章所提出的“挪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诗人通过文字将自己的灵魂、自己对世界的感触转换成另一种形式,流传到另一个时空,从而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这是文学艺术最根本的价值所在。尽管“挪动”这个提法也许未必准确,但作者对于前人作品的理解和运用却是十分自然、准确的,也在努力使之与自己的核心命题相结合,这一点,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