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十六届叶圣陶杯初赛佳作)
□ 马丹妮(浙江省宁波市鄞州中学高一)
“妮子,喏,外婆家的无花果熟了,你过来看。”
无花果,我用大脑飞速地检索了一瞬,心头倏地一紧。“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嘛,每次去你阿太家回来怀里都揣着满满的,现如今啊,外婆家也有了。”话音未落,外婆已挑拣了几个硕大饱满的果实捧到我面前“快,尝一个!”
我接过,细细看了看,那抹依旧鲜嫩的青绿色融合着深紫渲染在周身。这浑圆的果子不知蕴藏着多少积蓄,被撑得满当当的,甜腻的乳白色汁液从微微泛红的小口中溢出。记不清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果子了,恍惚中,当年那已经朦胧的记忆分外清晰地涌上心头。
我的外婆家座落在一个恬静偏远的小村庄里,四面环田,曲水绕屋。而我的阿太家更是这个小村里遗世独立的存在。乡人们都将那儿唤作“堂”,小时候的我不大理解这个词儿。印象中,阿太家更像是一个小四合院,围着一个大院子,四面都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儿。整座屋子以木质结构为主,虽然陈旧却透着古朴典雅。沿着一条青石小路进去,会途径几间栅栏围着的小屋,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婴孩的啼哭,也会遇见几个大爷大妈们在闲谈家常。学习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时总觉得熟悉,鸡犬相闻,民风淳朴自然,原都是我曾见过的。
走到尽头转个弯便可以看见阿太,那年的他头发已经花白,老花眼镜架在鼻尖透着一股淡淡的书生气,显得慈祥亲切。每到晴好的天气,一把摇椅、一张报纸便是阿太的滋润日子。他神情专注地沉浸于文字中,不出家门不走山川却了解天下事。直到我们过去唤他,他才会欣喜地发现我们的到来,然后进屋捧出各种各样的花色零食招待我们。我从未看过阿太看电视,但他的家里总有一种安宁和惬意。我想,那便是生活最初的样子吧,不计较物质上的富足,但求精神上的舒展。守着小小的家和小小的一方土地,眄庭柯怡颜,傍南窗自适,这样将暮未暮的人生也是精致又自在的吧。
我最喜欢阿太庭院中那株大无花果树。阿太闲居在家,与树为伴,日日对其精心照料,浇水除草。大树知其如此,自然也有所回馈:夏季枝繁叶茂、绿意葱茏。而到了初秋,大大小小青嫩的果实缀满枝头,像是奉献给我的阿太的,也是奉献给院中的人们的。到了那时节,我总是早早地往庭院子里去,固然知道阿太已经为我留好了最熟最肥的果实,却仍喜欢亲自动手,一头钻进那浓荫中。个子不高,心志却不小,使出全身的劲儿攀折高枝,目光所至之处是顶尖一颗最大的无花果实。阿太那时候身体还健朗,腿脚也灵便,总会带着微微笑意,拿着一把剪刀、一个小盘帮我一块采摘,口中还喃喃:今年的果子长得好,哪边的大哪边的甜。
我对无花果最初的喜爱,不仅是因为它清凉爽口的滋味,更带着几分猎奇的心思,世间什么植物能没有花儿就结了果儿?!随着年岁的长大,我开始断断续续地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阿太的片段故事。
阿太少年时,正是纷乱的年代,抗日的硝烟让他不得已换了一个又一个学堂。文革时,阿太两次被抓,进监狱、遭批斗,亲眼见证了一位同伴不忍痛楚而自杀,又上山下乡来到了这个小村落从此安家落户……然而我却从来不曾从阿太的神情举止中窥见这些苦难的影子——就像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无花果其实是有花的,只是它的花深深地埋藏在果子里面,非常沉默,非常淡泊,从不张扬,从不争艳。或许这便是生命最美丽的姿态,它不是大风大浪中的激扬拼搏,也并非一帆风顺的平坦幸福,而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安宁自如。依稀记得那年,我曾望见阿太站在堂前,久久凝视着大树,叹道:“人活一世,当像那无花果啊!”
阿太用一生守护着无花果树,也在守护着自己的坚持;子子孙孙受其荫庇,更在传承。后来我虽时常多愁善感、抱怨生活,但只要想到阿太当年的人和事,那些躁动与忧虑不觉就会淡几分。张嘉佳有一句话“不趁着年轻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出世,以为自己是活佛涅槃吗?”说的可不正是此理。
后来,阿太的老伴故去了,阿太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人也变得迟钝了些,像是一颗心突然无处安放,飘零在风中。从此,阿太家中最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张他老伴的画像,一束开不败的鲜花。每逢年节,他总会和她说说话,聊聊家常。这份情深,虽已迟暮,却是令人动容的。再后来,我长大了,阿太老了,树被砍了。外婆觉着可惜,取一小枝栽种在自家屋后,一切便沉寂下来了。
时隔多年,儿时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模糊。想不到如今的那株小苗竟也结果了。又一次,我绕过曲折的小径,回到阿太堂前,然物是人非已不复当年。庭院前空空荡荡,只剩那棵无花果树的幻影印刻着当年的人和事儿,常青在我心里。
(指导教师:王 楚)
【点 评】
文章以物喻人,一位如无花果般“非常沉默,非常淡泊,从不张扬,从不争艳”的阿太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本文语言平实舒缓,不疾不徐;结构严整紧凑,不蔓不枝,可以说是一篇十分有章法的好文章。